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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石民生平及紫砂艺术
庭博建了一个颇有艺术特色的网站"壶客斋",准备为我祖父裴石民开一个专栏,嘱我为专栏写一点东西。我尽管对紫砂并无研究,但由于从小在祖父身旁耳濡目染,认识一些从事紫砂艺术工作的新老艺人,近几年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学习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再加上我家和庭博家可谓是四代之交,义不容辞,所以就斗胆写上几句。由于写的是祖父的艺术生涯,自己在这方面又缺乏修养,了解的情况也不全面,所以写出的东西只能供参考而已,不足之处还请方家批评指正。
祖父的简历
祖父裴石民,又名裴云庆、裴德铭,1892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蜀山镇,1977年2月病逝于蜀山家中,享年85岁。
祖父的父亲名叫裴望民,家中开有一个豆腐店,祖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祖父从小却上过私塾。但好景不长,在他14岁那年,父亲去世,家中一下失去了经济来源,其家庭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于是祖父只能辍学。从那时起他开始到洋岸圩大姐家随姐夫江祖臣 学做紫砂茶壶,开始了他长达七十年的紫砂生涯。江祖臣在上海开有陶器店,生意做得不错,同时也兼做茶壶,其作品主要有狮球等。所以江祖臣可以算是祖父的启蒙老师,但祖父基本上可称为是自学成才。祖母曾说过,祖父刚做茶壶时,由于好玩,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好,常常卖不出去。后来他一气之下,把那些卖不出去的陶器统统砸掉了,发誓要做出好样的来。从此,他埋头苦练,悉心钻研,终于如愿以偿。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就开始在紫砂界崭露头角了,先被利用陶器公司聘用,后有不少上海的古董商和紫砂爱好者纷纷请其为之制作。在1924年左右,经上海利用陶器公司张槐卿和江祖臣的介绍,驰名沪上的上海魔术大师莫悟其请他到他家中制陶。莫悟其先生是苏州人,也是自学成才,成为当时上海名气很大的一代魔术大师,他十分喜好盆景和制陶。据说,在祖父之前,莫曾请过一位颇有名气的艺人为之制作,但出样后不甚满意,但当祖父一出样,莫竟十分中意,且与祖父结为知交。据父亲回忆,祖父在莫家待遇很好,每月工资为60大洋,这在当时已是很高的工资了。而且他和莫并非一般的雇佣和非雇佣的关系,而是一种十分要好的朋友关系。他们常常在一起共同设计,再由祖父制作,因此这样做出来的作品自然是别具一格的了。当时,泥料是用小船从宜兴运到上海,出坯后再用小船送到蜀山窑中烧成。莫先生十分喜爱这批他们共同创作的紫砂作品,常常将它们陈列在六合路莫家的橱窗内供人欣赏。这些作品不少仅盖"悟其冶陶"之章,而无祖父印款,故在紫砂界中传之为"悟其陶"。
"悟其陶"造型古朴别致,制作精湛,成为近代紫砂史上的佳作,深得紫砂专家和爱好者的称赞。我曾在上海紫砂收藏家周良俊先生家看到过几把"悟其壶",呈铁黑色,一圈一圈螺旋而上呈蚕蛹状,古朴却还带有现代陶艺的风格。老报人郑逸梅老人1982年在其《艺坛百影》一书中是这样描述"悟其陶"的:"他进一步自用陶砂制成花盆茶具与瓶 等器,不论在色泽上、形式上都是既光洁而又纯朴,和市上所见的不同。我书桌上有一紫砂花瓶,其重似铁,高六七寸,做成竹节形,上面突起些小枝儿,纤细的几片竹叶,好象美人的双眉,清秀得很,……。"
最近我在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见到北京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郑逸梅老人遗著《珍闻与雅玩》,书中有一篇文章"从陶瓶说到裴石民",谈到他特别珍爱的这只陶瓶是画家钱化佛转让给他的,本属莫悟奇旧物,是裴石民所作。我在周良俊家也看到过祖父做的这种竹节形笔筒,色泽褐紫,方竹形的筒体上竹枝细直有节,两片竹叶潇洒飘逸,确如美人双眉。祖父在上海呆了十几年,一直从事紫砂器的设计和制作,也做了不少仿古作品。在上海期间,他开阔了眼界,结交了不少朋友,又由于天性聪明好学,性格开朗,热爱生活,因此技艺猛进。抗日战争爆发后,祖父则回到了宜兴老家,先在洋岸圩、后在蜀山镇上仍以制陶谋生,而莫悟其先生 则在1959年去世。据父亲回忆,祖父从上海回来时,还带回了不少精美的紫砂作品,其中包括一棵逼真逼现的紫砂大白菜(苏州青),上面还有一条小毛虫正穿过菜叶。但这批作品不久就给人骗走了。其时,他精湛的紫砂技艺已名闻江南,并被称之为"陈鸣远第二"。在紫砂史上,陈鸣远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作品精妙绝论,题材丰富多样。他不仅制壶,且做各种瓜果动物,文房雅玩。从他开始,紫砂陶的造型更加生动、形象和活泼,变成了有生命力的艺术品。在长达六十多年的紫砂艺术生涯中,由于对生活的热爱,兴趣的广泛,见识的开阔,再加上智慧和勤奋,在风格上祖父的作品确实与陈鸣远一脉相承,但题材却更为广泛。
回到家乡后,抗战初期,在日寇的铁蹄下,人民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根本无人问津紫砂壶,所以这段时间祖父在乡下处于无事可做的状况。为了生计,待局势稍稳,他在蜀山大桥边租了一间房子开始了边做边卖的生涯,直到1954年。在这段时间,他的制作要受到购买者需求的制约,还要为一家生计而奔忙。但就在这段时间内,他还是有不少佳作问世,如荷花壶,松鼠偷葡萄壶,松段壶,大象香炉,洋桶壶,陈设陶--松鼠及假山等。
1949年4月,江南解放,作为一种民间艺术的紫砂工艺受到了政府的关心和扶植,尤如枯枝发芽,又开始兴旺起来。当时代表政府方面与艺人联系的有江苏省美术工作室的马宁先生,我手头尚存马先生1954年11月19日和1954年12月2日致祖父的信件。信中提到的松段茶具,在1953年9月在"华东民间美术工艺品观摩会"上得奖,并在1954年6月出版的《华东民间艺术》画册中,作为书中唯一的一件紫砂器而被介绍。实际上当时想与祖父合作的除马宁外,还有不少人,如上海的张志鱼先生,在1954年2月22日致祖父的信中说:"合作制壶弟拟进行,大约三月中即可实现,届时弟去尊处约一月可以完工。"此事是否成功就不得而知了。
1954年,政府开始将一家一户分散的紫砂艺人们组织起来,成立生产合作社。在这样的背景下,祖父也申请入社。他亲笔写的一份申请书全文如下:"申请书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申请人裴石民本人在思想上要发展生产只有以互助合作精神团结起来公开技术互相交流生产经验加强生产逐步走向社会主义只有申请组织起来方能走向光明道路实是幸甚申请 汤渡生产合作社主任审核 申请人裴石民"。不久,祖父即加入了蜀山紫砂工艺合作社(后改为宜兴紫砂工艺厂),在1956年被省政府评为紫砂艺人,开始了他紫砂生涯的新的一页。当时被评为紫砂艺人的共有七位,除祖父外,还有任淦庭、朱可心、吴云根、王寅春、顾景舟、蒋蓉。
作为紫砂老艺人,政府给予了较高的礼遇,除工资较高外,60年代开始至文革前的1965年,几乎每年夏天还被送到无锡太湖工人疗养院疗养。为了振兴紫砂业,紫砂厂还招收了大量的徒工,由老师傅们进行传帮带。祖父在创作及制作紫砂作品的同时,也接受了这一任务,但跟其他老艺人相比,他带的徒弟数量并不多,而且往往与人交叉,究竟是何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我在老家时曾见到1958年他与汪寅仙等人签的拜师帖,上面写明他要指导汪等学会制作螃蟹等,据一些资料记载,跟他学过艺的还有:何挺初、束凤英、曹婉芬、何道洪、施秀春、谈碧云等。
祖父的工作积极性始终很高,他入厂时已经63周岁,至1969年中风病到为止的16年间。无论严寒酷暑,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撑着拐杖到工场去上班,我印象中他体质很好,很少在家休息。后来他的年龄实在太大了,祖母不放心,在他上下班时就叫我们接送。
祖父在制作时,是十分专心致志的,很少与人说话。他的制作工具也是非常讲究的,件件都十分精美,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就连他用的泥凳也与众不同,一般人用的泥凳都是取一树段,将其一剖为二,再装上脚而成。而他用的泥凳则是一张台面很厚十分小巧的写字台,台面既能经得起锤打陶泥,周围又有许多抽屉,可以置放工具和资料,既美观又实用。我的印象中,祖父只有很少一段时间是在研究室待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生产班组里制作,周围的年轻的艺人们对他十分尊重。
我曾亲眼看到他晚年制作紫砂大栗和南瓜壶,南瓜壶一次就制了多把,我去时他正小心地一把把地把它们放进缸中。祖父没有什么任务定额,可以自由地创作,做他愿意做的任何作品,再加上生活安定无虑,所以他的创造力和技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应该说,入社后直至文革开始这段时间,是他创作的又一黄金时期 。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冲进紫砂厂的陈列室,砸毁了曾在国际大展中得奖的紫砂老鹰和栩栩如生的紫砂军舰等艺术珍品,放在陈列室展览的祖父做的螃蟹等作品也不翼而飞,以后再也未见过。运动中,有的老艺人受到了严重冲击,甚至愤而离开了人世。由于祖父对政治并不十分关心,也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所以冲击并不大,加上他生性豁达,心理素质好,心境也比较平静。
在文革中,有几件事我觉得是十分伤害他的:一是他生性喜爱养花草虫鱼,这在当时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必须破除的。当时他在家中养了一只百灵鸟和两只青丝鸟,这只百灵鸟养在一只大笼子里,笼子中间有一个台,笼内铺有干净的红沙,笼子周围有好几个祖父精心设计制作的各色紫砂像形食堪,里面有的盛水,有的放熟鸡蛋黄和小米拌成的鸟食。这只百灵十分善鸣,叫声婉转清脆,家里人越多,它叫得也越起劲,在台上台下跳上跳下忙个不停,深得祖父喜爱。天一黑,他就要为鸟笼套上笼衣;清晨又要脱去笼衣,将鸟笼拿到山后去溜或挂在大门口。运动开始后,在沉重的压力下,鸟再也不能养了,祖父考虑再三,决定将鸟儿们放生,他将百灵鸟笼提到山上,打开笼门让它飞走,但这只鸟由于养久了,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不一会又被人抓到,又送来卖给祖父,祖父买下后又将它放走,据说又被人抓到,不久就死了。祖父虽然不说,心中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
另一件事是,当时祖父年事已高,做了几把洋桶壶,有一个人也要祖父为他做,祖父不知何因不愿为他做,此人竟屡次在祖父上班的路上进行辱骂,进而还贴出大字报,好在祖父连看多不看,所有自己做的洋桶壶悉数买下,分赠亲友。
上海的周良俊先生生前十分喜爱祖父的作品,也深知祖父的喜好,在文革中,他数次来到蜀山,每次来时都要带上热带鱼、小石榴等各种盆景以及当时十分紧缺的肥皂、灯泡等生活用品。祖父和他非常的谈得来,因此不仅为他制作了许多茶壶和小花盆,而且在家中的搁楼上翻箱倒柜,几乎把所有的家中的存有的作品全部送给了他。
我还要提一下的是,祖父做了一辈子的茶壶,但在老家中却并不保留多少茶壶。我知道的只有四把:一把洋桶壶,他每天用之泡茶,颜色深紫光洁纯净,厚重端庄高雅,造型及做工极为讲究,大小适中,配上精致的紫铜提襻,与一般所见的洋桶壶完全不同。小时候,我看小人书"连环计",不懂书中所述"传家宝"一词,便问祖父何谓"传家宝",祖父回答后,补充说:"比如家中的这把洋桶筒壶,以后就可作为传家宝。"看来他自己也是看重此壶的。祖父年岁高后,怕洋桶壶被失手打掉,又找出一把双圈壶用以喝茶。另外在茶壶箱里还放有一把红泥做的狮球壶,作者是江祖臣,是留作纪念的。值得一提的是他还珍藏一把印章为陈鸣远的素式茶壶,我印象中体型不大,扁圆型,非常光洁大方,我也看过不少紫砂方面的画册,但印象中似乎还没有见过如此高雅古朴精致的茶壶。有人说此壶是祖父仿制陈鸣远的作品,祖母还说过,从前曾有人想花300大洋来买此壶而祖父未肯卖。他看来对这把壶是非常珍视的,把它放在带玻璃门的茶壶箱里,再放在高高的架子上。但文革中却被人从我姐姐手中要走,而祖父至死也不知此壶已送了人。
1977年2月的一天,天寒地冻,显得特别的寒冷,学校还没有放寒假,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教室门口有个同学老姚招手叫我出去,我到教室门口接过老姚手中的纸一看,原来是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五个字"公病故速归"。待我拼命挤车赶到家,只见祖父安祥地躺着,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一如他往常的习惯,不想给家人增添痛苦和不安。梁上还挂着两只野鸭,祖母说因为买不到什么荤菜,祖父就买了准备过年时我回家一起吃的。我目睹着家中所熟悉的一切,祖父的茶壶,他初病时做的小假山,他放在长台下的几十个瓦制蟋蟀罐,他出门离不开的拐杖(这是南艺孙教授特地从四川带来送给他的),他的眼镜及放大镜……,禁不住热泪滚滚突眶而出。物在人已逝,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穷尽毕生精力创造出无数紫砂精品的一代名艺人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祖父的作品
我不是紫砂专家,而且作为一个后人来评价自己祖父作品难免会有溢美之词,所以我只想引述一些专家的评论,并谈一谈目前尚未编辑入书而我又认为较有特色的作品。
南艺潘春芳教授是陶瓷专家,又曾长期在紫砂厂工作,熟悉当时所有的紫砂艺人,而且他并非祖父的学生,因此他的评论是客观和准确的。他在一本著作中对我祖父作品的艺术特色是这样论述的:"裴石民善制紫砂文房清玩,如水盂、杯盘、炉鼎等,造型典雅别致,常带有铜器之敦厚稳重的特点。其代表作品有双圈石鼎壶、五蝠蟠桃壶、牛盖莲子壶、蟹盘、春蚕等。他在修复紫砂文物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对泥色的选料配比、造型的形制法度有着独到的功力。被传为佳话的是他曾先后为紫砂大师--供春的树瘿壶及项圣思的大桃杯配制了壶盖及托盘,项圣思的大桃杯与裴石民配制的托盘曾被人们称为紫砂艺术品的'二美'。
裴石民设计的作品以中小件为主,而且常常是每种式样多则做五、六件,少则二、三件,就要重新变换新的品种式样,如水盂,他就先后做了金蟾水盂、田螺水盂、葫芦水盂、松段水盂、百果水盂、金龟水盂等。形态各异、生动逼真的春蚕是裴石民别生心裁的陈设工艺品。他以高雅古朴的风格,在紫砂艺苑里别树一帜。"
台湾陶瓷专家季野先生在所编之《宜陶之旅》一书中,收录了祖父所做的泰德壶、牛盖莲子壶、高帽壶(又称鱼罩壶)、树瘿壶、石瓢壶等五把壶,这五把壶除树瘿壶外均为素式茶壶,其中牛盖莲子壶和石瓢壶有"裴石民年七十六制",为其晚年之作品。季野先生在书中是这样评论的:"而裴石民的技艺造诣更是相当之高,他早期从事盆类制作,而后转作壶,曾为供春之树瘿壶配盖而享名,也曾为项项圣思的桃杯配杯托。裴石民在壶的体式方面以简练的型式为主,偶有以象征瓜果型的自然体式作壶,晚年的作品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本书内有他的作品,壶底表示为他年七十六岁时所作。作品风格表现的相当厚重,气势沉稳,整个工艺技巧的表现以及火候的控制,均已达到陶艺制作上的最高境界。"
季野先生的评论是实事求是的。但《宜陶之旅》一书出版于1987年,两岸交流开始不久,所以祖父的大量花式茶壶和像真果品等季先生并未论及,实际上在这方面祖父也是很有成就的。除上面已提到的松段茶具外,在宜兴陶瓷博物馆中陈列的五蝠蟠桃壶、梅段壶等名作均为花式茶具。祖父做的荷花莲心茶具,除作为滴子用的小蜜蜂外,均为红色,其壶体是一朵盛开的荷花,把为一段藕,嘴为一卷起的小荷叶,壶盖则是一只莲蓬,莲蓬上有六个莲子,颗颗都能晃动,滴子用的是一只正在埋头吃蜜的浅黄色的小蜜蜂,着力而有凝神。四只茶杯均为荷花造型,茶盘则是一张坦开但边微卷的荷叶,盘底分别镶以小莲蓬、荷苞等支承。我仔细观察过此套茶具,除了觉得它具有浓郁的田园生活情趣和丰富的想象力外,同时觉得它的制作难度极大,除了蜜蜂要做到栩栩如生外,盖上的莲子要完全一样、分布均匀且颗颗能动,壶身是荷花造型,由四大瓣四小瓣一大一小间隔呈浮雕状均匀分布在壶身上,大的花瓣和小的花瓣全凭手工要做到各自大小完全一样,没有扎实的制作基本功和高超的制作技巧是难以制成的。在花式茶具方面,我见到祖父的作品还有:梨子壶、桃碗壶、茄段壶、南瓜壶等。
祖父做的素式茶壶除上述文献中提到的之外,我见到的还有:秦钟壶,权壶、惠春壶、果元壶、双圈壶、菊蕾壶、海棠壶等,其特点是简洁厚重。祖父的作品似乎极少请人刻字,我所见到有刻字的作品有:一是他为供春壶配的盖的制口上,一是为桃杯配的杯托上,还有一件是在一把提梁柿子壶上,前两件作品是应他人所作,提梁柿子壶上由吴德盛店主吴汉文先生(笔名潜陶)所刻(见李英豪先生《茶壶珍藏》一书)。但宋伯胤在《紫砂苑学步》中写到"裴石民作成一方一圆茶壶,壶上就有潘稚亮书刻的题记。"
祖父的生活情趣非常丰富,因此他也做了大量的花果动物。他做的蚕,一条条栖息在绿色的桑叶盘中,有的低匍啃叶,有的翘首伸腰,有的转身张望,神态惟妙惟肖,且有一种软绵绵的质感。我见过他做的一只蚕杯,一张绿色桑叶卷起为杯身,杯上有三条白色的蚕,其中一条匍在杯底与一串紫色的桑葚及一枝桑枝一张小桑叶将杯支稳,一条弯起身子的蚕其头已进入杯中,尾在杯外形成弧形杯把,另一条蚕正爬在杯口上啃叶,蚕的脚、头和身上的斑点十分逼真。
"蟹"是祖父的名作,一只青泥大螃蟹挥舞着两只大钳凶猛地夹着一颗田螺,两眼突出,钳后的毛仿佛还湿漉漉的粘在一起。我手头还有一张祖父正在做蟹的照片,但他做的螃蟹文革后却再也没有见过。据父亲回忆,抗战后期祖父做过一只大松鼠,放在店门口卖,由于十分生动逼真,吸引了许多人观看,有一天这只松鼠突然不见了,当时认为是被人偷走了。但过了几天,居然有人主动上门来说这只松鼠是他拿走的,因为实在是太喜欢了,现在愿补交钱买走,但祖父没有收他的钱,而是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祖父做的动物还有大小两只田螺构成的田螺杯、狮子印纽、仙鹤等。
此外,他还做了不少的花生、大栗、茨菇、瓜子、菱角(有红菱有乌菱)、荸荠、莲蓬、冬笋、核桃、石榴、南瓜、茄子等具有江南泥土气息的像真果品,它们不仅像到可以乱真的地步,而且想象得十分奇妙:花生有裂开口的,可见花生仁在壳中晃动;菱角有烧熟了剥了一点壳而露出粉白的肉的……。泥色的配比也是非常讲究的,与所塑造的对象非常的贴切,如石榴,其皮的颜色是青中带红。过去在老家的自鸣钟上还一直放着他做的一栋带有院子的两层西式楼房的紫砂模型。
祖父的这一类作品不仅栩栩如生,而且有其独特的风格和韵味,即浓厚的文人气。储南强先生1950年9月在他所作"宜兴艺术家裴石民所制像真果品传略"一文中曾这样描述:"其后数年,徇友朋之意,-- 制像真果品,每成一套,见者无不惊叹以为神,赞其工巧,可追明之陈仲美"。可惜的是,祖父的很多作品已不知去向,再也见不到了。
祖父还做花盆,且风格活泼多样,设计和制作精美,一直为上海的盆景爱好者所珍。如周良峻先生本来是上海市盆景协会的理事,他就是由盆及陶,进而成为紫砂爱好者的。我曾见到祖父所做的竹节盆(有七种)、方节盆、鼓底盆、海棠形盆等各式花盆数十只,且只只样子不同。最有趣的是微型花盆了,在一位收藏家处就有十七只之多,一只手上可以放好几只,不仅造型各异,而且泥色配料及做工十分讲究,这些盆是祖父七十六岁左右的作品。
祖父的作品一般无论大小都盖名章(也有例外,如晚年病倒后曾在家中捏了几座假山就未盖名章),他和被郭沫若称作"切玉圣手"的蜀山著名的书法和金石篆刻家潘稚亮先生生前是至交,因此他的不少名章是由潘先生所镌。
至于他晚年用的一颗"裴石民年七十六制"的篆书章,则是上海的著名老画家、号称"江南三铁"的钱瘦铁先生刻的,钱老曾为周良峻先生作画一幅,画的是一盆苍松,旁边放一把茶壶,题辞为"永葆长青",落款为"良峻同志爱好陶器与盆栽丁末五月瘦铁",在此画的左上方,还有我祖父的毛笔签名,签名下盖有祖父的三颗章,其中有一颗即为"裴石民年七十六制",这幅画是周先生带到蜀山请祖父签名的。
丁末年为公历1967年,祖父整好为七十六虚岁,而钱老先生不久就病故了。周良骏先生1986年9月20日在给我的信件中写道:"我请钱瘦铁篆刻三方石章,其中"裴石民年七十六制"一方裴老特别喜爱,在盆、壶上印用很多,裴老说在莫家曾与钱见面过,我问钱老也说见过面。"关于"裴石民年七十六制"这方章的篆刻缘由,周良骏先生在给我的另一封信中有解释,我在后面将会交代。
周策鲁先生对祖父的作品有这样的评价:"公之制壶,他年实未识解,今见于秉文克方二兄处者,皆精心成品也。概造型有似饱食之鹌鹑,一类欲行之(贝)鳌,殆书法中之颜体,画中之石田。"
祖父基本上是自学成才,他的成就来之于对于紫砂陶的热爱和不懈的钻研和探索,来之于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工作的一丝不苟,我曾见到他生前用纸剪成的花盆图样数十张,有些不满意的还写着"不用",其认真程度足见一斑。潘春芳教授文中提到的他曾先后为紫砂大师--供春的树瘿壶及项圣思的大桃杯配制了壶盖及托盘,据我所知,晚年时他的那把心爱的羊桶壶的盖子不小心被落地打碎,而他几天之内就配好了盖,无论是风格色泽还是大小完全一样,此壶后来就再也不用了。行家们认为,配盖的难度要高于制壶,除了风格色泽要完全一样外,还要预留烧成时的收缩量,保证盖上后大小不差分毫,没有扎实的基本功是难以做到的。
艺事之外
纵观祖父的为人和生活态度,我想用几句话来概括:重友情,讲情谊,脾气耿直,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生活情趣丰富。
祖父秉性耿直,对待朋友非常的真诚。莫悟其,储南强,潘稚亮等都是他的早年的朋友,他后来还常常提及。
无锡的周策鲁先生是通过储南强先生认识的,见面也就两、三次,但他们畅谈古今艺事,十分投机,以至于周先生在一封信中提出:他的病中的三小女听了他们的交谈后,曾两次向他父亲提出要拜我祖父为师学习制陶,为此周先生专门写信请祖父给她寄一些陶土和设计一些制小件的工具。每到春天,他都要托在无锡工作的朋友徐祖纯先生给周先生带去春茶。
周先生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别又时久,驰怀殊深。岁岁清和,年年惠茶,故人情厚,晨夕念兹。”祖母说,祖父去世后不久,祖纯先生曾领无锡的几位朋友来家中探望祖母,并向祖父的遗像鞠躬,我想这中间一定是有周先生的。
祖父好喝茶,他的茶叶只买一户浙江的老茶农的,这位老茶农姓蒋,每年春天他或者他的老伴都要送自制的茶叶给祖父,一般还要在我家吃饭和住上一夜,直至祖父去世。
祖父好客,每天一早都要用那把晶亮的洋桶壶泡上一壶浓浓的红茶和朋友们边喝茶边聊天。一到星期天的上午,家中就坐满了客人,常来的客人大多是紫砂艺人,有施福生、王寅春、吴纯耿、吴新元、谈尧坤、万振根、吴听敖等,徐祖纯先生只要从无锡回来,也是必到的客人,他们说古论今,家中热闹非凡。
我印象最深的是祖父与施福生先生的友谊,这种友谊真可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祖父和施福生先生在年龄上要相差二十多岁,他们都是紫砂艺人,脾气一个刚直一个平和,同住在一条街上,渐渐成为望年之交。我们称施福生先生为老伯伯,他的制陶技术也十分出色,后来服从组织安排从事质量检验工作。他平时不苟言笑,工作上一丝不苟,十分严谨。但每天清晨他都要到来我家喝茶,他只要一出现,家中就立刻充满了欢声笑语。
老伯伯读过许多古书,而且博闻强记,“三国”、“东周列国”等各种故事他如数家珍,讲起来又绘声绘色,令大家深深陶醉。他介绍的苏州灵岩山、天平山、木渎风光令我从小就神而往之,以至于后来一到苏州就要去这几个地方。祖父母对他是绝对信任,家中的几乎一切事情都和他商量,征求他的意见,真是无话不谈。家中少了好菜也一定会请他来坐坐的。只要一天见不到他,全家人都会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了。而老伯伯对祖父也是关怀备至,祖父每次病倒,他都在身边照顾,直到祖父去世为止。他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其友情真可谓古今罕见。
秀春和小马是施福生先生的子女,他们聪明好学,勤奋钻研,很早就投身于紫砂艺术事业且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祖父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在我们面前称赞过他们,对仲梅他也是十分信任和欣赏的。
祖父的缺点是易发火,很容易伤人和得罪人。但他具有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坦然处之,不慌不忙。他的生活情趣十分丰富,他爱养花,尤其是兰花和菊花,爱养鸟和蟋蟀,讲究美食和喝茶,穿着讲究整齐干净,尊重有文化和正派的人。在文革中,他的生活习惯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他一以贯之,我行我素,全然不管别人说什么。
祖父去世前因为已不能多走路了,他曾请我姐夫用小板车拉着他去工场看看,并到王寅春家中探望病在床上的老友,当时庭博年龄很小也坐在此车上,一老一小,大家引为乐事。而今庭博也在紫砂艺苑崭露头角了,真是可喜可贺。
祖父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不少我所熟悉的紫砂艺人也已成了故人。这二十五年中,紫砂业潮起潮落,风云变幻,但不少中青年的紫砂艺人们正脱颖而出,以他们的聪明才智、灵巧双手和创新精神谱写着新的篇章,我想如果祖父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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