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磁壶赋》并序

清·吴梅鼎

 

六尊有壶，或方或圆，或大或小，方者腹圆，圆者腹方，范金琢玉，弥甚其侈。独阳羡以陶为之，有虞之遗意也。然粗而不精与窳等。余从祖拳石公（编者注：指吴颐山）读书南山，携一童子名供春，见土人以泥为缶，即澄其泥为壶，极古秀可爱，世所谓供春壶是也。嗣是，时子大彬师之，曲尽厥妙，数十年中，仲美仲芳之伦，用卿君用之属，接踵骋伎，而友泉徐子集大成焉。一瓷罂耳，价埒金玉，不几异乎？顾其壶为四方好事者收藏殆尽。先子以蕃公嗜之，所藏颇夥，乃以甲乙兵燹，尽归瓦砾，精者不坚，良足叹也。有客过阳羡，询壶之所自来因，溯其源流，状其体制，胪其名目，并使后之为之者考而师之。是为赋。

惟钧陶之肇造，实运巧于姚虞。爰前民以利用，能制器而无窳，在秦汉而为甈【音qì，盎、缶一类的瓦器】宝，厥美曰康匏。类瓦缶之太朴，肖鼎鼒【音zī，上端收敛而口小的鼎】以成区，杂瓷瓵【音yí，瓮、缶一类瓦器】与瓿甊【同瓿】，同锻炼以无殊。然而艺匪匠心，制不师古，聊抱瓮以团砂，欲挈瓶而范土，形每侪乎欹器，用岂俟夫周簠【音fǔ，古代祭祀时盛稻粱的器具】。名山未凿，陶甒【音wǔ，古代盛酒的有盖的瓦器，口小，腹大，底小，较深】无五采之文，巧匠不生，镂画昧百工之谱。

 

爰有供春侍我从祖，在髫龄而颖异，寓目成能，借小伎以娱闲，因心絜【同洁】矩。过土人之陶穴，变瓦甒以为壶，信异僧而琢山，斸【音zhú，挖】阴凝以求土[时有异僧绕白砀、青龙、黄龙诸山，指示土人曰：卖富贵土。人异之，凿山得五色土。因以为壶]。於是锄白砀，凿黄龙，宛掘井兮千寻，攻岩有骨，若入渊兮百仞，采玉成峰。春风花浪之滨[地有画溪花浪之胜]，分畦茹滤秋月。玉潭之上[地近玉女潭]，并杵椎舂，合以丹青之色，图尊规矩之宗。停椅梓之槌，酌剪裁于成片，握文犀之括，施刡【音mǐn，削】掠以为容。稽三代以博古，考秦汉以程功。圆者如丸，体稍纵为龙蛋[壶名龙蛋]；方兮若印[壶名印方，皆供春式。]角偶刻以秦琮[又有刻角印方]。脱手则光能照面，出冶则资比凝铜。彼新奇兮万变，师造化兮元功。信陶壶之鼻祖，亦天下之良工。过此则有大彬之典重[时大彬]，价拟璆【音qiú，美玉，亦指玉磬】琳；仲美之雕锼[陈仲美]，巧穷毫发；仲芳骨胜而秀出刀镌[李仲芳]，正春肉好而工疑刻画[欧正春]；求其溦丽，争称君用离奇[沈君用]，尚彼浑成，佥曰用卿醇饬[陈用卿]。

若夫综古今而合度，极变化以从心，技而近乎道者，其友泉徐子乎。缅稽先子，与彼同时。爰开尊而设馆，令效技以呈奇，每穷年而累月，期竭智以殚思。润果符乎球璧，巧实媲乎班倕。盈什百以韫椟，时阅玩而多姿[名陶录为“以遐思”]。若夫燃彼竹炉，汲夫春潮，浥此茗椀[名陶录为“盌”，即碗]，烂于琼瑶。对炜煌而意駴【同骇】，瞻诡丽以魂销。方匪一名，圆不一相，文岂传形，赋难为状。尔其为制也，象云垒兮作鼎[壶名云垒]，陈螭觯兮扬杯[螭觯名]。仿汉室之瓶[汉瓶]，则丹砂沁采，刻桑门之帽[僧帽]，则莲叶檠台。卣号提梁[提梁卣]，腻于雕漆，君名苦节[苦节君]，盖已霞堆。裁扇面之形[扇面方]，觚棱峭厉，卷席方之角[芦席方]，宛转潆洄。诰宝临函[诰宝]，恍紫庭之宝现，圆珠在掌[圆珠]，知[名陶录为“如”]合浦之珠回。至于摹形象体，殚精毕异。韵敌美人[美人肩]，格高西子[西子乳]；腰洵约素昭[名陶录为“照”]青镜之菱花[束腰菱花]，肩果削成采金塘之莲蒂[平肩莲子]。菊入手而凝[名陶录为“疑”]芳[合菊]，荷无心而出水[荷花]。芝兰之秀[芝兰]，秀色可餐，竹节之清[竹节]，清贞莫比。锐榄核兮幽芳[橄榄六方]，实瓜瓠兮浑丽[冬瓜丽]。或盈尺兮丰隆，或径寸而平砥，或分蕉而蝉翼，或柄云而索耳，或番象与鲨皮，或天鸡与篆珥[分蕉、蝉翼、柄云、索耳、番象鼻、鲨鱼皮、天鸡、篆珥，皆壶款式]。匪先朝之法物，皆刀尺所不儗【同拟】。

若夫泥色之变，乍阴乍阳。忽葡萄而绀素[名陶录为“紫”]，倏橘柚而苍黄；摇嫩绿于新桐，晓滴琅玕之翠；积流黄于葵露，暗飘金粟之香。或黄白堆砂，结哀梨兮可啖，或青坚在骨，涂髹汁兮生光。彼瑰琦之窑变，非一色之可名。如铁如石，胡玉胡金。备五文于一器，具百美于三停。远而望之，黝若钟鼎陈明廷；迫[名陶录为“追”]而察之，灿若琬琰浮精英。岂随珠之与赵璧可比，异而称珍者哉！

乃有广厥气[名陶录为“器”]类，出乎新裁。花蕊婀娜，雕作海棠之盒[沈君用海棠香盒]，翎毛璀璨，镂为鹦鹉之杯[陈仲美制鹦鹉杯]。捧香奁而刻凤[沈君用香奁]，翻茶洗以倾葵[徐友泉葵花茶洗]。瓶织回文之锦[陈六如仿古花樽]，炉横古干之梅[沈君用梅花炉]。巵【同卮】分十锦[陈六如十锦杯]，菊合三台[沈君用菊合]。凡皆用写生之笔墨，工切琢于刀圭。倘季伦（石季伦就是石崇）见之，必且珊瑚粉碎，使棠溪（与石崇比富王恺）观此，定教白玉尘灰。用濡毫以染翰，志所见而徘徊。

注：

吴梅鼎（1631-1700），一名雯，字天篆，号浮月，宜兴宜城人。是吴以藩之子，郧襄兵备道吴正己之孙，吴仕（颐山）之曾侄孙。吴梅鼎是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家。长诗词，善书画，精山水、翎毛，与其兄吴天石并称一时（见《宜兴县旧志》）。著作有《醉墨山房赋稿》、《醉墨山房词稿》等。《阳羡磁壶赋》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一篇赋，清乾隆五十年（1785年），海宁人吴骞编著的《阳羡名陶录》，又将此《赋》收入“文翰”篇，成为讴歌宜兴紫砂艺术的不朽之作。

本文对照《阳羡名陶录》和嘉庆二年重刊《宜兴县旧志》卷十之《赋》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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